朝南的山

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。

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。

“岚、岚……!”
醒来,在很深很深的梦里。
惊魂未定,伏案的烛火如豆般昏黄,她猛地乍抬起头,震得灯影也忽忽起来,微然战栗。
是夜,黑幕浓浓,天明好像永远不会来到了,从屋檐传来沙沙的响。待朦胧人将气喘匀,清醒过神志,透过窗,屋外的高原不知何时已白茫一片,从屋下延至山边,再到看不见尽头的很远很远。下了,不知道自从来到这里已看过多少次宛若奇迹的漫天大雪,初看那几年,总觉得很美。挨到现在把美活成习惯,不知不觉竟习以为常了啊。
她露出法衣的一方手腕搁在桌上,不自觉地轻轻颤抖,连带着牙关紧咬,一阵寒气从心底袭来,直上周身各处骨髓血管,指甲深深地扣进手心,丝丝地渗出红色的印迹……刚结好的痂又裂开了,还是伤在老地方。
“师傅……?”
小喇嘛敲敲房门,许是听到些异响,廊外亮起了托盘上的烛火,游移闪烁。
“起夜抄经呢,无事。”
呵,自己的嗓音,几时已成如此年迈低沉。
想了想,见门外光火仍在。
这孩子,担心我出事吧,也对,都九十多的人了,已经到了随便一个晚上死去都不奇怪的年龄。
她歪歪头,微微地笑,于是又补上一句:“快去睡吧,真的没事。”
望见烛火远熄,脚步由一步一停晕染至无声无定,她这才松开喉头,呕出一口腥甜,溅至卧堂地上,雪光反射,皇皇如昼。突兀在脚下是刺眼的红。
胸中又是一阵疼痛。
她咬住下唇,将金黄的法衣向内穿紧了些,这样再咳出的浊血便不会污了佛物的清。
病入膏肓,没有希望,干脆在天亮前走吧。
禅师在桌前坐下,静静入定,奇怪的是,她并不感到恐惧,相反,却无限地期冀着,听着雪的声音,想着刚刚梦里的情形。



那是七十年前的最后一战。
轰炸机隆隆地飞过山岗与大海,在任何时候丢下名为死亡的雷火,所到之处哀声遍野。
两件给血染透的军服紧紧地靠在一起,原来是两个人蹒跚并行,一国一共,不分对家,扶持相依。
“再坚持一下,岚,求你了。”
走着走着,并行成了一人背起一人,跌跌撞撞,泣不成语。
肩上那人已睁不开眼睛,血从额前滴落,滑至腮边,染了好看的唇,着上鲜红一彩,刺目触心。
气若游丝间,干枯的嘴角又裂,微微开阖,从她口中吐出的言语似乎也如血般淡淡的咸。
“谨言,把我放下吧……”
“我不!”
“你还欠我一条命没还,在那之前不准说话!也不许给我胡思乱想!”
“医院,一定会有医院的。”
走着的人加快了步伐,视线却渐渐模糊,咸咸的滚下来,一颗一颗的透明。
“别再浪费功夫了,我已经……”
中枪的背脊直通前腹,温暖的液体已由行走那人的背上透进层层里衣。
“闭嘴!不要说了……”
“等我们胜利那天,一定要告诉我,记得……”
肩上那人似乎轻了一轻,而后是无边的沉默。走着的人扑通跪倒,软软瘫下。恍惚不知身是客,那天的情景,无数次地入梦,仿佛七十年前的故事只是一场幻影。
明明我们胜利了,就在同一年。
敌人无条件投降,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,她就能看到战争结束那天,举国欢腾,万人空巷。
如果,她还活着该有多好啊。
“岚!我们的国胜利了,你看到了吗!”一人疯跑着,嚷着,泣着,雨中落泪,无人可知。
战后,放下枪,擦了满身的血,入了空门。
胸膛里那颗心,此后再不为任何人跳动。只为自己而活。
连她那份一起。


岚,等久了吧。
最近东北的天气怎样?你好吗?有没有偶尔想起我?
别急。
你很快就能见到我了。
我可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拉着你讲,可费劲攒了我五十年呢……


岚。
我想你了。






雪后的天久违地出了月亮。
洒下清辉和雪的光芒相融相衬,谈笑风生。
接走了她命里的故人。






“禅师昨夜圆寂了。”
小喇嘛的眼睛哭得红红的,坐在寺院的台阶上,对着白茫茫的原野诉说心事。
今早一起来,就见禅师的房里围着门院众徒,默念经文,接着抬来一架大棺,把她带走了。
听师兄们说,禅师的圆寂许是凌晨时分。
不知为何,彼时小喇嘛的梦里,雪山那边似乎隐约吹来过一阵军号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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