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南的山

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。

双神记

你是山上的风,我是人间的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言海

一.

如果那场台风没刮得那么猛,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牵肠挂肚,藕断丝连。

说来也真奇怪。

南方的海神为什么会被吹到北方来。

小身板儿看着柔柔巧巧的,好歹也是登过神袛的,怎么一点神仙样子都没有。

“喂。你又在嫌我没本事是不是。”

“这还需要刻意嫌弃吗?”我也没什么好气,午后的天气让人慵懒。

自从那次台风以后,那姑娘还就赖着我了,隔三差五地来,今天送个扇贝明天给条海带的,怕要不了多久我这山头上就能开上个海产品市场。和她说过多少次不要带不要带,就是不听,我也没办法不收。她是最最擅长软磨硬泡的,就像开始劝她别老往这跑一样,小嘴巴当时应上一句甜的,之后宛若听了空气,该来的还得来。

踩点儿来。

“我说岚岚,虽然我看上去是弱了点,没你成熟稳重有内涵,但我起码是个和你平等的神仙诶。”看我不耐烦,她笑吟吟地就自顾自说开。

“你还记得你是个仙啊。”我抬头,看了看天上的太阳。“南方的海民可真惨,他们的神今天又翘班了快仨时辰了。”

“你又赶我走。我不走。”知我什么意思,她赌气似的嘟着嘴巴,看着是委屈得紧。

“反正还能来的,小傻子。”

“不要,你肯定又骗我。”

她站起身,好像再说一句话眼泪就要掉下来似的,耳朵红红的,转过头去,不让我看她的表情。

思索了很久以后,我听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,而后,转过脸来,身旁的气息慢慢附上海的蓝色。带有盐味的气息流转着,整片深居内陆的山岗中,一时氤氲开了本不该飘扬起的水雾。

我这是她要走了。

我知道。

她回过头,沉默了半晌也没有吐出一个字。只是在碧蓝的云气裹挟住她的眼神之前,我听见了海言的话。

“我会再来的。”

在那团气流消失之后,朔方的山重又恢复到宁静。

我抬眼,去看正沿着林道蹒跚攀登的人们,那是我辖区的子民。

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察觉到刚刚那阵异常的咸气。

虽然神无法被人看见。

但种种蛛丝马迹之后隐藏的真相,往往出乎我们意料。

在她走后,执一把蒲扇,坐于山顶,我把扇摇。

可以有什么盼头的日子。

还是蛮有趣的。

二.

都怪那个山竹!

我简直没脸想象那天被刮得失去灵魂是一种怎样的体验。

就是一阵子水光泛滥,天旋地转。

睁眼就不知道在哪了。

好像是个山……

好高……

南方没这么高的山……

想完这些不久我又晕过去了,浑身抽着疼,变着花样虐我。

我是不是要死了。

神也会死吗。

我不知道,毕竟今年我才考到神仙执照。那玩意可难过了。

不晓得过了多久,我感觉有一股子茉莉花味儿把我托去了,浑身一下子轻得很,朦朦胧胧,好像听见风声。

再醒来,面前就坐着岚岚。

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这的山神,正巧巡山的时候看我挂树上了,刚刚那番抢救也是她做的。

“你是神仙!”

记得我开口就这么说。激动不已,这也不能怪我,睁开眼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真是太好看了。

“你不也是吗?”

她感到奇怪。

后来想到这种没头没脑的对话成了我们的初见记忆我就十分尴尬。

等我稍微恢复一些了,我才和她聊了起来。

她叫山岚,守在这儿有三百多年了。

“这从南方刮过来的台风也不少。”

“能把海神刮过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。”

说完她笑起来,笑得很大气。感觉周围的树林都安静下来不舍得打搅这笑。

“我也不知道啊,啊,忘了说吧,我叫言海。”看着她的脸,我似乎陶醉于自我介绍中。

“噗。”

她不生气,也不急躁。就是伸个指头,一二三地数。

“来,言海,我等着你说第四遍。”

她抬起手的时候,我全盯着在看。

聚精会神,眨一下眼睛也舍不得。

恩,她的手也很好看。

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,好像是有什么东西,正慢慢从山里的风吹遍我全身每处细节。

很草率的遇见。

但是我喜欢。

三.

每次她要来,都喜欢带东西。

这次我也学来了,要到了个不一样的宝贝。

说是要,其实是别人送的。

正巧三百年前跟我同期的一班子朋友里有个做了阎王爷。

赶去上任经过我这破山和我叙了个旧。

“山岚。”

席间他看了我一眼,从小酒杯后面转出一句话来。

“和那个小孩别走太近。”

我愣了下,反应到他话中所指,接着我摇摇头,边替他把杯斟满,“小恒,别调查言海的事了。”

“不,我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
他抬起头,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。

一番揣度,他的神情如我预料那样浮上了一丝讶异。

“你早就知道?”

我没回答。

同是三百年修为,大家都飞黄腾达,按能力,当时同期中排名第一的永远是我。这么些年却苦守一座小破山。不争不抢,与世无沾。

答案已经很明了。

“三百年前,生死簿被盗过一回,震动天界。这么长时间过去了,我也只是听个传闻,说是有个学员翻查了严令禁阅的轮回记录,就为等个前世的故人。”

“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躲过的天罚,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案底给人翻出来,你会死的。”

他看着我,神情严肃。

“我知道啊,这不还有你吗。”

我也看着他,送上一句贺喜,“新阎罗大人,恭喜上任了。”

“你简直胡闹。”

他喝下一口酒,眉头才算舒展。

“所以把我那页簿子拿出来吧。”我摊开手,笑意盈盈。“我看见你带了。”

“这你都发现了?”二次惊讶之后,他终于浅浅地笑出来,“唉,也对,我啊,一直都是你这个学霸的跑腿。”

他无奈,也只好从袖中抽出那页纸张,递过来。

“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儿不是无意路过,谢啦。”

酒喝完了,要送客了。

那方阎罗之气由山顶远去之前,他还是嘱咐了一句,“山岚,之前让人家守了你一辈子,这次记得好好把握。”

“知道了,瞧你八卦的。”

“切,按理我还得叫你一声亲姐呢。”

我看着他走了。

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,喝他没喝完的酒。

顺便等一阵从南方来的海风,带来咸咸的盐粒。

卷开生死簿,一股茉莉花香扑面而来。

我拭去卷面上的灰尘。

手指从那姓名上轻轻拂过:

富察•容音。

四.

“因为,她是我的希望。”

从梦中醒来,头一阵发痛,总觉得看到的那一幕幕,就发生在瞬息之前。

山岚在我的身边睡着了,看着她的睡眼,我从心底泛起一阵愧疚。

昨天她太辛苦。

帮我找回前尘的记忆,又要顾上抚慰我险些失控的感情。

从我再次回到这座山那刻开始,我就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。没承想,她竟拿出一面生死簿,压低了声音,在我耳边说:“如果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,海言,我想让你看看这个。”
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那天为什么会刮那场风雨。”

“为什么会和我相遇。”

“又是为什么……”她轻轻,在我耳边落下一吻。这令我方寸大乱,脸颊迅速发起了烧。“见到我之后,你第一次动了心。”

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好快。

我读了那面生死簿。

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一样,用旁观的视角,看着过去自己的故事。

我看见,宫殿巍峨,红墙耸立。

那个叫魏璎珞的女孩,第一次见到富察皇后。

她的心跳得好快……

就和现在的我一样。

庭院深深,深几许,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……

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。

君王俊朗,自当处处留情。只是深宫禁了女子的心,总将神情白白错付。贴上一世痴情,却得几多负心。

不过幸好,她并不寂寞。

璎珞用尽全心引她一笑,甘愿烽火连天,一戏诸侯。

那长春宫里的几十余载,满院的茉莉花中缺终在其中一人缺席的星火之夜凋零枯萎。

角楼高危,白衣轻足,一跃飞去,乘月而归。

漩涡般的情感向我涌来,比台风来临那日还多纷乱。

“不,不!”

也不知是我还是魏璎珞在厉声哭喊。

肉体未死,心已入葬。

南方的海整个儿叫我倒了下来,北方的旱季下起滂沱的雷雨。

我挣扎,又逃离。直到感觉被人拥在怀里,那一丝来自另个灵魂的颤抖,叫我的感情不再任性放肆。

“海言,醒醒,求你了。”

她哭了?

在一片黑暗中,我感到温热的液体正一滴一滴落下,落在我的唇边,带着茉莉花的味道。

“我不该自作主张……”

“对不起,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。”

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我醒过来了,还擦掉了她的眼泪,就像那日的长春宫,她擦去我的那样。

“这都是缘分。”

我笑。无力地笑。

“能再见到你,真是太好了……”

“别哭,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。”

“容音……”

接着吗?是她抱住我,还是我也搂住了她,这些已经不重要了。要紧的是,我们重逢了,完好无损地平安地再次相见。

这次她不再受禁锢了,再不会有红墙深处的叹息。

我贴着她的脸,融入她的心。

眼泪,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,漫过朔方茫茫凛冽的季节。

五.

只是短短的相聚。

我从没想过,命要从我身边抢走一个人,会是这样的简单。

北方,人间的当朝皇帝驾了崩。

要取建陵的地方。

如果山岚的那块地方,可以不那么高耸又显眼。

兴许可以逃过这场浩劫。

人类的工匠动起手来极快。

又懂得风水测度。

一路开山走水,眼看要及龙脉。

那日,若不是我回去一趟,奄奄一息的山岚恐怕已没了性命。

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副样子。

周身带血,脸色苍白,发丝凌乱,痛吟不堪。

我本不该回去。那一眼我见了,立刻也会死去。

心碎欲裂,怒火滔天。

“山岚!”

我闭上眼,泪流下来,南方的海边正远远升起风暴。

“是谁这样对你!”

“我叫他们万倍奉还!”

“不……”她拉住我的手,“别去。”

“这是人间的事。”

“你是神,绝对不可插手。”

又是一阵开山的爆破声,我清晰看见,她吐出一口血,染在白色的神袍上,红了茉莉的纹样。

“那又怎样,你不可以死!”

股掌之间,我弃了一身的力道,操纵起从海刮起的,一场人世间从未有过的风暴。

都到什么时候了,求你别再这样温柔,我不想再看到她有多么善良,虚弱地恳求我,不要伤了黎民百姓,不要冲动,不要自私。

不,已经来不及了,什么都阻止不住她眼神里的光芒正慢慢归于黯淡。

那双曾叫我心动的手,在我的怀里垂向地面。

她只是睡着了。她不会就这样离开!

“言海……”

明明刚刚还在唤我的名字啊。怎么可以,她什么忍心又一次甩下了我!

骗子,骗子。

“山岚——!”

我是南方的海神,我是神仙,所有人大概都认为,我此刻除了看着北房的山神痛苦死去,什么都做不了,什么都无力反抗吧。

那就大错特错了!

我要这场来自海的风暴席卷整个陆地。

一直从海边淹没到山顶的峰巅。

所过之处,是否留情?一意孤行,生灵涂炭!

来啊,那就陪葬好了。

我不留情。

反正是你们人间的王帝毁了山岚。

这次我也祭出性命,就和这世界一起消亡,这很上算。

“风来——”

“雨来——”

我把灵魂交给风暴。

看着乌云湮没天空,红尘各处一片漆黑,那帝王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。

那是我见到最后的影像。

在人间崩溃的前一刻,我听见海浪接上山崖的声音。

于是一切罪恶都在雨里死去。

我毁了世界。

因为世界毁了山岚。

不过,好在很快。

我就要去见她了。

这是一场让整个人间陪葬的爱。

“山岚……”

“别说我自私……”



后记.

当潮水退去的时候。

幸存下来的人们来到南方的海边。

那个曾兴起席卷世界的风暴的源起。

竟在那里捡起了一支白茉莉。

有人认出,那是只生长在北方高山上的品种。

但风暴强烈无比,花朵如何完好无损,保存至今?

没有人知道。

当然。

也不会有人知道,这场风暴涉及了两位神明的死亡。

她们一个来自北方的山脉。

一个则来自南方的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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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再没有山。

只剩永远的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山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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